桑桑堅持上學,并背起了紙月送給他的書包。他想遠方的紙月會看到他背著這個書包上學的。他記著母親轉述給他的紙月的話——“很多年很多年”。他在心里暗暗爭取著,絕不讓紙月失望。 桑桑比以往任何時候都顯得剛強。 仲夏時節,傳來一個消息,有人在江南的一座美麗的小城看到了紙月與慧思僧人。那小城本是慧思的故鄉。他已還俗了。 也是在這一時節,油麻地來了一個外地的郎中。當有人向他說起桑桑的病后,他來到了油麻地小學。看了桑桑的病,他說:“我是看不了這個病,但我知道有一個人能看。他是看這個病的高手。”于是,留了那個高手的姓名與地址。 桑喬決定再帶著桑桑去試一下。 那個地方已出了本省。父子倆日夜兼程,三天后才找到那個地方。那個高手已是八十多歲的老人。他已不能站立,只是癱坐在椅子上,腦袋穩不住似地直晃悠。他顫顫抖抖地摸了摸桑桑脖子上的腫塊,說:“不過就是鼠瘡。” 桑喬唯恐聽錯了:“您說是鼠瘡?” “鼠瘡。”老人口授,讓一個年輕姑娘開了處方,“把這藥吃下去,一日都不能間斷。七天后,這孩子若是尿出棕色的尿來,就說明藥已有效應了。帶孩子回去吧。” 桑喬憑他的直覺,從老人的風骨、氣質和那番泰然處之的樣子上,認定這一回真的遇上高手了。他向老人深深鞠了一躬,并讓桑桑也深深鞠了一躬。 此后,一連幾個月,桑桑有許多時間是在溫幼菊的“藥寮”里度過的。 溫幼菊對桑桑的父母說:“我已熬了十多年的藥,我知道藥該怎么熬。讓我來幫你們看著桑桑喝藥吧。”她又去買了一只瓦罐,作為桑桑的藥罐。 紅泥小爐幾乎整天燃燒著。 溫幼菊輪番熬著桑桑的藥和她自己的藥,那間小屋整天往外飄著藥香。 一張桌子,一頭放了一張椅子。在一定的時刻,就會端上兩只大碗,碗中裝了幾乎滿滿一下子熬好的中藥。溫幼菊坐一頭,桑桑坐一頭。未喝之前十幾分鐘,他們就各自坐好,守著自己的那一碗藥,等它們涼下來好喝。 整個喝藥的過程,充滿了莊嚴的儀式感。 桑桑的藥奇苦。那苦是常人根本無法想像的。但是,當他在椅子坐定之后,就再也沒有一絲恐怖感。他望著那碗棕色的苦藥,耳畔響著的是溫幼菊的那首無詞歌。此時此刻,他把喝藥看成了一件悲壯而優美的事情。 七天后,桑喬親自跟著桑桑走進廁所。他要親眼觀察桑桑的小便。當他看到一股棕色的尿從桑桑的兩腿間細而有力地沖射出來時,他舒出一口在半年多時間里一直壓抑于心底的濁氣,頓時變得輕松了許多。 桑喬對溫幼菊說:“拜托了。” 溫幼菊說:“這將近半年的時間里,你們,包括紙月在內的孩子們,讓桑桑看到了許多這世界上最美好的東西,他沒有理由不好好吃藥。” 一個月后,桑桑的脖子上的腫塊開始變軟并開始消退。 就在桑桑臨近考初中之前,他脖子上的腫塊居然奇跡般地消失了。 這天早晨,桑喬手托獵槍,朝天空扣動了扳機。 桑喬在打了七槍之后,把獵槍交給了桑桑:“再打七槍!” 桑桑抓起那支發燙的獵槍,在父親的幫助下,將槍口高高地對著天空。 當十四聲槍響之后,桑桑看著天空飄起的那一片淡藍色的硝煙,放聲大哭起來。桑桑雖然沒有死,但桑桑覺得他已死過一回了。 桑桑久久地坐在屋脊上。 桑桑已經考上了中學。桑喬因為工作的出色,已被任命到縣城邊上一所中學任校長。桑桑以及桑桑的家,又要隨著父親去另一個陌生的地方。 桑桑去了艾地,已向奶奶作了告別。桑桑向蔣一輪、溫幼菊、杜小康、細馬、禿鶴、阿恕……幾乎所有的老師和孩子們,也一一作了告別。 桑桑無法告別的,只有紙月。但桑桑覺得,他無論走到哪兒,紙月都能看到他。 油麻地在桑桑心中是永遠的。 桑桑望著這一幢一幢草房子,淚水朦朧之中,它們連成了一大片金色。 鴿子們似乎知道了它們的主人將于明天一早丟下它們永遠地離去,而在空中盤旋不止。最后,它們首尾相銜,仿佛組成了一只巨大的白色花環,圍繞著桑桑忽高忽低地旋轉著。 桑桑的耳邊,是好聽的鴿羽劃過空氣發出的聲響。他的眼前不住地閃現著金屬一樣的白光。 一九六一年八月的這個上午,油麻地的許多大人和小孩,都看到了空中那只巨大的旋轉著的白色花環……
一九九七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寫于北京大學燕北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