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喬帶著桑桑去了鎮上醫院。幾個醫生都過來看。看了之后,都說:“桑校長,早點帶孩子去城里醫院看,一刻也不能拖延。” 桑桑從醫生們的臉上,更從父親的臉上,看出了事情的嚴重。 當天,桑喬就帶著桑桑去了縣城。 桑桑去了三家醫院。每一家醫院的醫生,都是在檢查完他脖子上的腫塊之后,拍拍他的頭說:“你先出去玩玩好嗎?”桑喬就對桑桑說:“你到外面玩一會,我馬上就來。”桑桑就走出了診室。但桑桑沒有走出醫院到外面去玩,而是坐在醫院走廊里的長椅上。他不想玩,就一動不動地坐在椅子上等父親。 桑桑能感覺到父親的表情越來越沉重,盡管父親做出來的是一副很正常的樣子。但桑桑自己不知道自己是一種什么感覺。他只知道跟著父親走進醫院,走出醫院,走在大街上。他唯一感覺到的是父親對他很溫和,很溫暖。父親總是在問他:“你想吃些什么?”而桑桑總是搖搖頭:“我不想吃什么。”但桑桑心里確實沒有去想什么。 天黑了。父子倆住進了一家臨河小旅館。 晚飯吃得有點沉悶。但桑桑還是吃了一些。他發現父親在吃飯時,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筷子放在菜盤里,卻半天不知道夾菜。當父親忽然地想到了吃飯時,又總是對桑桑說:“吃飽了飯,我們逛大街。” 這是桑喬帶著桑桑第一回夜晚留宿城里。 桑桑跟著父親在大街上走著。已是秋天,風在街上吹著時,很有了點涼意。街兩旁的梧桐樹,雖然還沒有落葉,但已讓人感覺到,再刮幾起秋風,枯葉就會在這夜晚的燈光里飄落。父子倆就這樣走在梧桐樹下的斑駁的影子里。秋天夜晚的大街,反倒讓人覺得比鄉村的夜晚還要寂寞。 父親看到桑桑落在了后面,就停住了,等他走上來時,說:“還想逛嗎”” 桑桑不知道自己的內心是想逛,還是不想逛。 父親說:“天還早,再走走吧。” 桑桑依然跟著父親。 路過一個賣菱角的小攤,父親問:“想吃菱角嗎?” 桑桑搖搖頭。 路過一個賣茶雞蛋的小攤,父親問:“想吃茶雞蛋嗎?” 桑桑還是搖搖頭。 又路過一個賣坪藕的小攤,父親問:“吃段烀藕吧?”這回,他不等桑桑回答,就給桑桑買了一大段烀藕。 桑桑吃著烀藕,跟著父親又回到了小旅館。 過不一會,就下起晚雨來。窗外就是河。桑桑坐在窗口,一邊繼續吃烀藕,一邊朝窗外望著。岸邊有根電線桿,電線桿上有盞燈。桑桑看到了燈光下的雨絲,斜斜地落到了河里,并看到了被燈光照著的那一小片水面上,讓雨水打出來的一個個半明半暗的小水泡泡。他好像在吃藕,但吃了半天,那段藕還是那段藕。 “不好吃,就不吃了。”父親說完,就從桑桑手中將那段藕接過來,放在床頭的金屬盤里,“早點睡覺吧。”父親給桑桑放好被子,并且幫著桑桑脫了衣服,讓桑桑先鉆進被窩里,然后自己也脫了衣服,進了被窩。這是個小旅館,父子倆合用一床被子。 桑桑已經沒有和父親合用一床被子睡覺的記憶了,或者說,這種記憶已經很模糊了。桑桑借著燈光,看到了父親的一雙大腳。他覺得父親的大腳很好看,就想自己長大了,一雙腳肯定也會像父親的大腳一樣很好看。但,就在他想到自己長大時,不知為什么鼻頭酸了一下,眼淚下來了。 父親拉滅了燈。 桑桑困了,不一會就睡著了。但睡得不深。他隱隱約約地覺得父親在用手撫摸著他的腳。父親的手,一會在他的腳面上來回地輕撫著,一會在輕輕地捏著他的腳趾頭。到了后來,就用手一把抓住他的腳,一松一緊地捏著。 桑桑終于睡熟。他醒來時,覺得被窩里就只有他一個人。他微微抬起頭來,看見父親正坐在窗口抽煙。天還未亮。黑暗中,煙蒂一亮一亮地照著父親的面孔,那是一張愁郁的面孔。 雨似乎停了,偶爾有幾聲叮咚水聲,大概是岸邊的柳樹受了風吹,把積在葉子上的雨珠抖落到河里去了。 第二天,父親帶著桑桑回家了。 路過邱二媽家門口時,邱二媽問:“校長,桑桑得的什么病?” 桑喬竟然克制不住地在喉嚨里嗚咽起來。 邱二媽站在門口,不再言語,默默地看著桑桑。 桑桑還是那樣跟著父親,一直走回家中。 母親似乎一下子就感覺到了什么,拉過桑桑,給他用熱水洗著臉,洗著手。 桑喬坐在椅子上,低著頭,一言不發。 老師們都過來了。但誰也沒有向桑喬問桑桑究竟得了什么病。 籃球場上傳來了阿恕們的喊聲:“桑桑,來打籃球!” 蔣一輪說:“桑桑,他們叫你打籃球去呢。” 桑桑走出了院子。桑桑本來是想打一會籃球的。但走到小橋頭,突然地不想打了,就又走了回來。當他快走到院門口時,他聽見了母親的壓抑不住的哭聲。那哭聲讓人想到天要塌下來了。 柳柳并不知道母親為什么那樣哭,直覺得母親哭總是有道理的,也就跟著哭。 邱二媽以及老師們都在勸著母親:“師娘師娘,別這么哭,別這么哭,別讓桑桑聽見了……” 桑桑沒有進院子。他走到了池塘邊,坐在塘邊的凳子上,呆呆地看著池塘里幾條在水面上游動著的只有寸把長的極其瘦弱的小魚。他想哭一哭,但心中似乎又沒有什么傷感的東西。他隱隱地覺得,他給全家,甚至給所有認識他的人,都帶來了緊張、恐慌與悲傷。他知道,事情是十分嚴重的。然而,在此刻他卻就是無法傷心起來。 他覺得有一個人朝他走來了。他用兩只細長的胳膊支撐在凳子上,轉過頭去看。他見到了溫幼菊。 溫幼菊走到了他跟前,把一只薄而柔軟的手輕輕放在他的肩上:“桑桑,晚上來找我一下好嗎?” 桑桑點點頭。他去看自己的腳尖,但腳尖漸漸地模糊了起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