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桑的家隨著父親來到油麻地小學時,秦大奶奶在西北角上的小屋里,已生活了好幾個年頭了。 桑桑在校園里隨便走走,就走到了小屋前。這時,桑桑被一股濃烈的苦艾味包圍了。他的眼前是一片艾。艾前后左右地包圍了小屋。當風吹過時,艾葉嘩啦嘩啦地翻卷著。艾葉的正面與反面的顏色是兩樣的,正面是一般的綠色,而反面是淡綠色,加上茸茸的細毛,幾乎呈灰白色。因此,當艾葉翻卷時,就像不同顏色的碎片混雜在一起,閃閃爍爍。艾雖然長不很高,但桿都長得像毛筆的筆桿一樣,不知是因為人工的原因,還是艾的習性,艾與艾之間,總是適當地保持著距離,既不過于稠密,卻又不過于疏遠。 桑桑穿過艾地間一條小道,走到了小屋門口。小屋里幾乎沒有光線,桑桑的眼睛很吃力地朝里張望,想看清楚里面有沒有人、都有一些什么東西。他隱約看見了一個詢樓著身體的老婆婆和一些十分簡樸的家具。 桑桑想:就她一個人嗎?他回頭看了看,四周空蕩蕩的,就有了一種孤獨感。于是,他就很想見到那個老婆婆。 秦大奶奶似乎感到了門口有一雙大大的眼睛,就轉過身來,走到了門口。 當時太陽正明亮地高懸在天上。秦大奶奶出現于陽光下時,給桑桑留下了即使他長大之后都可能不會忘記的深刻印象:身材高高的,十分勻稱,只是背已駝了。渾身上下,穿得干干凈凈,只有粽子大的小腳上穿著一雙繡了淡金色小花的黑布鞋,褲腳用藍布條十分仔細地包裹著,拄著拐棍,一頭銀發,在風里微微飄動。 十分奇怪,桑桑好像認識她似的叫了一聲:‘奶奶” 秦大奶奶望著桑桑,仿佛桑桑并不是在叫她。這里的孩子,從來也不叫她奶奶,都叫她“老太婆”,最多叫她“秦大奶奶”。她伸出手去撫摸了一下桑桑的腦袋。她似乎從未有過這樣親昵的動作。她問:“你是誰?” “我是桑桑。” “我怎么沒有見過你?” “我剛來的。” “你家住哪兒?” “和你一樣,也住在這個校園里?” 秦大奶奶一副疑惑的樣子。 桑桑說:“我爸剛調到這兒。是這兒的校長。” “噢。”秦大奶奶點了點頭,“新來了個校長。” 桑桑用手摸摸身旁的艾。 秦大奶奶說:“認識嗎?這是艾。” “干嗎長這么多艾?” “艾干凈。艾有藥味。夏天,這兒沒有蚊子,也沒有蒼蠅。” “你應該長莊稼呀。” “長莊稼?長什么莊稼?” “長麥子呀什么的。” “長麥子做什么?原先,這兒全是麥地,那一年,多好的麥子,可是,沒有輪到我割……不長麥子啦,永遠不長麥子啦,就長艾,艾好。” 桑桑與秦大奶奶只是第一次見面,居然說了很多話。說到后來,秦大奶奶的心思又被土地的巨大影子籠罩了,用拐棍指指劃劃,向桑桑不住地嘮叨:“這片地,都是我的地,多大的一片地呀,多好的一片地呀……” 桑桑和秦大奶奶說話,一直說到母親在遠處叫他,才離開小屋與艾地。 不久,桑桑從大人們的談話里聽出,在大人們的眼里,秦大奶奶是個很可惡的老婆子。她明明看見學校的菜園邊上就是一條路,卻倚著自己老眼昏花,愣說沒有路,拄著拐棍,橫穿菜園,一路把菜苗踩倒了許多。秋天,一不留神,她就會把學校長的瓜或豆莢摘了去,自己吃也行呀,她不,將它們扔到大河里。她還養了一群雞鴨鵝,讓它們在學校里亂竄,學校菜園只好攔了籬笆。但即使攔了籬笆,這些刁鉆的家伙也有可能鉆進菜園里去把嫩苗或剛結出的果實啄了或吃了。有一回,她丟了一只雞,硬說是孩子們驚著它了,不知藏到哪片草叢里,被黃鼠狼吃了,和學校大鬧了一通,最后學校賠了她幾塊錢才算了事。 那天課間,桑桑拉著阿恕要去艾地,正在一旁玩耍的禿鶴說:“別去,秦大奶奶會用拐棍敲你腦袋的。” 桑桑不信,獨自一人走過去。 一年級的幾個小女孩,正藏在艾叢里,朝小屋里偷偷地看。見秦大奶奶拄著拐棍走過來了,嚇得一個個像兔子一樣從艾地里逃竄出來,尖叫著跑散了。 秦大奶奶看了看被踩趴下的艾,用拐棍篤篤地戳著地。 但桑桑不怕,卻朝秦大奶奶走過去。當桑桑叫了一聲‘奶奶”,跟秦大奶奶要了一根艾再走回來時,那幾個小女孩就很佩服,覺得他真勇敢。桑桑很納悶:有什么好怕的呢? 桑喬卻一開始就對秦大奶奶感到不快。那天,他視察他的校園,來到這片艾地,見到那個低矮的小屋,從心底里覺得別扭。加上聽了老師們所說的那些關于秦大奶奶的支離破碎的話,就覺得油麻地小學居然讓一個與油麻地小學毫無關系的老太婆住在校園里,簡直是毫無道理、不成體統。他看著那個小屋,越看越覺得這屋子留在校園里,實在是不倫不類。他穿過艾地走到了小屋跟前。那時,秦大奶奶正坐在門口曬太陽。 “你好。”桑喬說。 秦大奶奶看了看桑喬,居然沒有回答。 桑喬屋前屋后轉了一圈,就覺得油麻地西北角有一塊好端端的地被人占領了。他的油麻地小學是不完整的。他有了一種深刻的殘缺惑。 秦大奶奶說:“你這個人是誰?東張西望的不像個好人!” 桑喬覺得這個老婆子太無理,便板著面孔說:“我叫桑喬。” “不認識。” “我是校長。” 秦大奶奶站了起來:“你想攆我走嗎?” “我沒有說要攆你走。” “這塊地,這一片地都是我的!” 桑喬心里只覺得好笑:都什么年頭了,這土地還你呀他的呢!他暫且沒有理會她,離開了艾地。可是,當他走到這塊地的最南端時,他又回過頭來向艾地這邊看,越發覺得油麻地小學被人活活地瓜分去了一塊。 春天,桑喬發動全校師生,四處奔走,從諫樹下采下了許多頭年結下的果實。他要育出諫樹苗來,然后在校園里到處栽上。諫樹是這一帶人最喜歡的樹種。春天,枝頭會開出一片藍得淡淡的細小的花。若是一片林子,花正盛開時,遠處看,就仿佛是一片淡藍的云彩。因為諫樹性苦,所以不生任何蟲子。夏天的廁所若放了諫樹葉,既煞了臭味,還不讓糞里生蛆。諫樹不僅好看、干凈,還是這一帶人所最欣賞的木材。桑喬查看了所有教室,發現許多課桌都正在壞損。他想,幾年以后,這些諫樹就能成材。那時油麻地小學就會有一批最好的課桌。在考慮用哪一塊地作苗圃時,桑喬想到了西北角上的艾地。為了避免與秦大奶奶的沖突,他向原先一直就在油麻地小學任教的幾位老師打聽了當時在同意秦大奶奶住在西北角上時到底許給了她多大面積的地。他有一種直感,覺得當時不可能給她那么大的面積。這些老師的介紹,完全證實了他的直感。于是,他定了下來:將被秦大奶奶逐年多占的地辟作苗圃。 那天,辟苗圃時,桑喬本想與秦大奶奶打聲招呼的,恰巧秦大奶奶一早抱了只老母雞去鎮上賣雞去了。 等了一會,也不見她回來,他就對師生們說:“不用等了,拔艾吧。” 多占地上的艾不一會工夫就被拔完,十幾把鐵锨不一會工夫就把土翻完,桑喬親自動手撒了諫樹果,然后蓋了一層肥一層土,再把水澆透,等秦大奶奶拄著拐棍一搖一擺地回來時,人早撤了,就只有一個四四方方的苗圃。 秦大奶奶站在苗圃旁半天,然后用拐棍在苗圃上戳了十幾個洞:“這是我的地!這是我的地……” 沒過多少天,諫樹苗就怯生生地探出頭來,在還帶著涼意的風中,歡歡喜喜地搖擺。這個形象使秦大奶奶想起了當年也是在這個季節里也是同樣歡歡喜喜搖擺著的麥苗。她就很想用她的拐棍去鞭打這些長在她地上的辣樹苗—她覺得那些樹苗在擠眉弄眼地嘲弄她。 這樣地看了幾天,諫樹苗在越來越和暖的春風里 居然很張揚地一個勁地往上竄著。秦大奶奶想到了它們不久就要移栽到這塊土地的各處,然后,它們就瘋了似地長大,直長得遮天蔽日,把這塊土地牢牢地霸占著。這么想著,她就想在苗圃里打個滾,把這些根本不在意她的樹苗碾壓下去。但她沒有立即打滾,直到有一天,一群孩子得到老師們的示意,將她的一群雞趕得四處亂飛,驚得雞們將蛋生在了外邊時,她才在心里確定:我就在它上面打滾,就打滾,看他們能把我怎樣?! 四下無人。 終日干干凈凈的秦大奶奶,居然不管不顧自己的衣服了,像個壞孩子似的躺在了苗圃上,從東向西滾去。 秦大奶奶沒有看到,那時,桑桑正從屋后的艾叢中走出來。 桑桑看著在苗圃上慢慢滾動的秦大奶奶,咧開嘴樂了。 秦大奶奶像一捆長長的鋪蓋卷在滾動。她滾動得十分投入。有幾次滾出苗圃去了,她就慢慢地調整好,直到放正了身子,再繼續滾動下去。她閉著眼睛從東滾到西,又從西滾到東,一邊滾,一邊在嘴里嘰嘰咕咕:“這地反正是我的,我想怎么著就怎么著……” 那些樹苗是柔韌的,秦大奶奶并不能將它們壓斷。它們只是在她壓過之后,在地上先趴趴,過不一會,又慢慢地立了起來。 當桑桑看到秦大奶奶又一次滾出苗圃好遠還未能察覺,繼續一路滾下去時,他禁不住樂得跳起來,并拍著巴掌:“奶奶滾出去了,奶奶滾出去了……” 秦大奶奶立即停止了滾動,用胳膊吃力地支撐起身子,朝桑桑看著。 桑桑走了過來。 秦大奶奶說:“你能不告訴你爸爸嗎?” 桑桑想了想,點了點頭。 “這地是我的地!”她用手撫摸著地,就像那天她撫摸桑桑的腦袋。 經常被父親認為是“沒有是非觀念”的桑桑,忽然覺得秦大奶奶也是有理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