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白三的脾氣,油麻地人有最確切的評價:“嘴里叼根屎撅子,拿根麻花都不換。” 白三平衡能力很差,走一座獨木橋時,走了三分之二,掉到了河里。但白三并不朝只剩下三分之一距離的對岸游去,而是調轉頭,重新游回岸這邊。他不信就走不過這座獨木橋去!白三水淋淋地又站到了橋頭上。當時,村里正有個人撐船經過這里,說:“我用船把你送過去。”白三說:不!老子今天一定要走過這座橋!”他又去走那根獨木。這回比上回難走,因為他一邊走,一邊往獨木上淋水,把獨木淋滑了。他努力地走著,并在嘴里嘟嘟嚷嚷地罵個不停,既罵獨木,也罵自己。結果,只走了三分之一,就又掉進了河里。他爬上岸來再走。撐船的那個好心人,一笑,說了聲“這個白三”,也不管他,把船撐走了。白三連連失敗,最后大惱,搬起那根獨木,將它扔進水中,然后抱住它游到對岸。 白三現在堅決反對白雀與蔣一輪來往。 白三瞧不上蔣一輪。白三就白雀這么一個女兒。他要把她交給一個他看得上的人。 但白雀看得上的人就是蔣一輪。白雀走到哪兒,眼睛里都有蔣一輪,總能聽見他的笛音。 白三說:“那個蔣一輪,一個窮教書的,有什么好的!” 白雀不理白三,梳她的頭,照她的鏡子。 白三很惱火,就把她的鏡子扔在地上:“他老子是個大地主,他是小老婆養的!” 白雀哭起來:“小老婆養的又怎么啦?小老婆也是老婆。有老婆總比沒老婆的強。” 白三操起扁擔來要打白雀。因為白雀的話象把利刀戳在了白三的心上:白三沒老婆,白三的老婆在白雀還不滿一歲時跟人跑到江南去了,白三一直是個光棍。 白雀知道白三不會打她,哭著,梗著脖子,肩一聳一聳地抽動著,站在那兒不動。 白三明白:白雀大了,有心想飛了。但白三無法改變自己的看法。他要請人給白雀另找個男人,他就是不能把白雀交給蔣一輪。鄰居張勝家早看上了白雀,想把白雀說給他的外甥谷葦。谷葦是鎮上的文書。白三見過這個白凈的一副書生氣的谷葦。張勝知道了白三的心思,說:“這是好事。讓兩個孩子先見見面。”白三就讓白雀跟那個谷葦見面。白雀沒有充足的理由不見谷葦,白雀似乎也在哪兒見過谷葦。白雀沒有堅決地拒絕白三。她想讓蔣一輪幫她堅決起來。于是就寫了那封信,問蔣一輪怎么辦,還約了蔣一輪在村后的大磨坊旁見面。 到了約定的時間,白雀裝著到自家菜地干活的樣子,挎著一只籃子去了大磨坊旁。 沒有收到信的蔣一輪,當然不會出現在這里。 白雀就站在黃昏的風中等蔣一輪,一直等到天黑。她有點害怕了,只好往家走,路上就生了蔣一輪的氣:商量這么要緊的事,他也敢耽誤。但白雀想到了在過去的日子里,蔣一輪從未失約過,甚至每次都是他先到場,就懷疑自己把日子記錯了。是黃昏,這一點肯定沒有錯。但,是哪一天的黃昏,她不敢肯定了。因此,第二天黃昏,白雀又來到了大磨坊旁。其情形與昨日一樣。這回白雀另想原因了:他才不在乎呢!白雀一路上就在心里說:我也不在乎,我明天就見谷葦!回到家,她真的對白三說:“不是讓我見谷葦嗎?我見。” 蔣一輪一直等不到白雀的信,又惶惶不安起來,又去河邊上吹笛子。 白雀聽見了,但白雀并不去想主意擺脫白三的眼睛,到河邊上去看蔣一輪。白雀已見過谷葦了。白雀見過谷葦之后,有一種說不清楚的感覺。她似乎有點后悔見谷葦。 心里最不安寧的是桑桑。他那天打開信,實際上只看了幾行字。他想:那信里肯定有要緊的事,我把他們的事耽誤了。一見到蔣一輪那副魂不守舍的樣子,他就低下頭去。蔣一輪講課時又心不在焉了。桑桑聽課,更是聽得心不在焉。他的腦子里,老是那幾頁紙在嘩啦嘩啦地翻動。 桑桑想從白雀那兒再等得一封信。這天,他又出現在巷子里,唱起了歌。他一邊用地上隨便撿起的瓦片在沿巷而立的墻上劃著道,一邊唱。從巷頭唱到巷尾,又從巷尾唱到巷頭。走到白雀家門口時,就把聲音放大了唱。但卻總不見白雀出來。他想可能是白雀睡覺沒有聽見。他看了看 墻上被他劃下的一道道印跡,決定不唱了,改成大叫: 一顆星, 掛油瓶! 油瓶漏, 炒黑豆! 黑豆香, 賣生姜! 生姜辣, 疊寶塔! 寶塔尖, 戳破天! 天哎天, 地哎地, 三拜城隆和土地! 土地公公不吃葷, 兩個鴨子回圈吞! 他幾乎是站在白雀家門口叫喚的。但即便是這樣,白雀也沒出來。“白雀姐,是不想理蔣老師了,也不想理我了。”他低垂著頭,離開了白雀家門口。 當天晚上,桑桑推開了蔣一輪宿舍的門,說:“那天白雀姐給過我一 封信,我把它弄壞了,就把它扔了……” 蔣一輪“哎呀”了一聲,雙手抱住腦袋,就地轉了一圈,然后撲通把自己放到床上,又咚咚咚地捶了幾下床板,又用雙腳互相將腳上的皮鞋一一蹬下,滴篤兩聲,落在了地上:“我的桑桑吔!” 桑桑筆直地站在門口。 蔣一輪歪過頭來,朝桑桑苦笑了一下。 桑桑走了,但他沒有走多遠,蔣一輪將他叫住了:“桑桑,你過一會來找我。” 當桑桑雙手接過蔣一輪搶寫出的一封信,后腦勺被蔣一輪富有意味地拍了一下之后,幾天來一直惶惶不安的他,如釋重負地向校門口跑去。 白雀家的大門已經關上了。桑桑屋前屋后地繞來繞去,既無法進屋,也無法看到白雀。他要有補過的表現。他必須于今晚將信送到白雀手上。但他又確實無計可施。他想敲開門。但開門的肯定是白三,而不會是白雀。白雀住在里屋,白三住在外屋,走到白雀房前去,必須穿過白三的前屋。今晚上見到白雀,簡直是不可能的事情。桑桑失望地站在黑洞洞的巷子里。 桑桑走出巷子時,看到了大河那邊的油麻地小學,并且很快看到對岸立著一條長長的人影:蔣一輪在等待他送信的消息。 桑桑又轉身走進了巷子。 桑桑爬上了矮墻,又從矮墻上爬到了白雀家的房頂上。他趴在天窗上往里看,首先看到了一只半明半暗的小馬燈掛在木柱上。接下來,他就看清楚了:這間大屋里,既睡著白三,還歇著一條大公水牛。一是天冷,二是怕牛拴在外邊被人偷了,白三像這個地方上的許多人家一樣,將牛牽到了屋子里。此刻,白三已經在一張老床上睡熟了,而大水牛卻還在墻角里慢慢地吃草,兩只大眼在昏暗的馬燈光下閃著亮光。 桑桑望著白三模模糊糊的面孔,忽然對白三生起氣來:所有這一切事情的發生,全是因為他!桑桑起了一個惡毒的念頭:拉開天窗,然后站起來,解開褲帶,讓褲子落在腳面上,對著天窗口撒尿,直撒到白三的臉上,驚得他叫起來:“哦喲,屋漏雨了!”桑桑想像著白三被“雨”淋了的時候的樣子,坐在屋脊上傻笑起來。 桑桑終于沒有辦法,只好從屋頂上下來。而就在他雙腳剛從矮墻溜下,一接觸到地面時,他忽然由剛才的撒尿造雨的念頭引發出一個主意。他到處亂轉著,終于在一個人家的門口發現了一只鐵壺。他拿了鐵壺,到河邊上提了一鐵壺水,然后帶著這一鐵壺水吃力地又重新爬到屋脊上。他趴在天窗口,仔細觀察了白三,認定他已經睡死,就輕輕地撥開了天窗。水牛差不多就在天窗下的位置上。他在屋脊上一笑,慢慢地傾斜著水壺,水從壺嘴流了出來。隨即,他聽到了水落在地面上時發出的噼哩啪啦的聲響。 白三動了動身子。 噼哩啪啦的水聲大起來。 白三連忙翻身起來,衣服都未來得及披,下了床,操起一只早準備好了的帶木柄的碩大木桶,送到了牛的腹下去接尿。 水牛安閑地嚼草并無動靜。 白三耐心地等了一會,并未接到尿,對牛罵了一聲“畜牲”,抖抖索索地上床去了。 桑桑等了一會,又開始往下倒水。 還未暖了身子的白三大罵一聲“這畜牲”,只好又趕緊下床,端起木桶去接尿。 無尿好接。白三左等右等,未等得一滴,很惱火,扔下木桶,在牛屁股上狠扇了一巴掌:“找死哪!”上床去了。 桑桑把事情做得很有耐心。他等白三差不多又快迷糊上再也不想醒來時,又開始往下撒尿—桑桑當時的感覺就是撒尿。 嚼哩啪啦的聲音很大,是大雨謗沱時檐口的水流聲。 白三一拍床,罵了一句臟話,坐了起來,看那牛在嘴里說著:“我看你尿,我看你尿……” 牛不尿,只嚼草。 白三罵罵咧咧地穿衣起了床,解了牛繩,牽著它就向門外走:“畜牲,活活凍死你!” 桑桑立即伏在了屋脊上。他在聽到吱呀一陣開門聲之后不一會,就看見白三牽著牛走進了巷子里,然后朝巷子后面自家的大草垛牽去——那是白天拴牛的地方 白三和牛走遠了。 桑桑不管鐵壺了,趕緊從屋上下來,跑進了白雀家,拍響了白雀的門。 白雀居然沒睡,拉開門,見了桑桑,吃了一驚:“桑桑?是你?你怎么進來的?” 桑桑什么也不說,把信從懷里掏出來,交到白雀手上,轉身就跑。 桑桑出了巷子,一路胡亂叫喊,鬧得好幾個人從睡夢里醒來,含糊不清地問:“誰家的孩子在外面喊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