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節即將來臨,油麻地小學接到上頭的通知:春節期間,將舉行全鄉四十三所中小學的文藝匯演。這種匯演,基本上每年一次。 油麻地小學自從由桑喬擔任校長以來,在每年的大匯演中都能取得好的名次。如今,作為辦公室的那幢最大的草房子里,已掛滿了在大匯演中獲得的獎狀。每逢遇到匯演,油麻地小學就不得安寧了。各班級有演出才能的孩子,都被抽調了出來,在臨時辟作排練場地的另一幢草房子里,經常成日成夜地排練。那些孩子有時累得睜不開眼睛,桑喬就用鼓槌猛烈地敲打鼓邊,大聲叫著:“醒醒!醒醒!”于是那些孩子就一邊揉著惺忪的眼睛,一邊又迷迷糊糊地走上場,想不起臺詞或說錯臺詞的事常有。說得驢頭不對馬嘴時,眾人就爆笑,而在爆笑聲中,那個還未清醒過來的孩子就會清醒過來。桑喬除了大聲吼叫,在大多數情況之下,又是小心翼翼地呵護著這些能夠為油麻地小學爭得榮譽的孩子的。其他同學要經常參加學校的勞動,而這些孩子可以不參加。每學期評獎,這些孩子總會因為參加了油麻地小學的文藝宣傳隊而討一些便宜。夜里排練結束后,他會讓老師們統統出動,將這些孩子一一護送回家。他本人背著孩子走過泥濘的鄉村小道或走過被冰雪覆蓋的獨木小橋,也是常有的事情。 桑桑和紙月都是文藝宣傳隊的。 因為是年年爭得好名次,因此,對油麻地小學來說,再爭得好名次,難度就越來越大了。 “今年必須爭得小學組第一名!”桑喬把蔣一輪等幾個負責文藝宣傳隊的老師們召到他的辦公室,不容商量地說。 “沒有好本子。”蔣一輪說。 “沒有好本子,去找好本子。找不到好本子,就自己寫出好本子。”桑喬說。 蔣一輪去了一趟縣城,找到縣文化館,從他的老同學那里取回來一些本子。油麻地小學的策略是:大人的戲,小孩來演,會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桑喬說:“你想想,一個八九歲的小男孩,戴頂老頭帽,叼著一支煙袋,躬著個身子在臺上走,一個八九歲的小女孩,穿一件老大媽的藍布褂兒,挎著個竹籃子,雙手互相扣著在臺上走,這本身就是戲。”他讓蔣一輪們今年還是堅持這一策略。因此,蔣一輪從縣文化宮取回來的,全是大人的戲。他把這些本子看過之后,又交給桑喬看。桑喬看后,又與蔣一輪商量,從中選了兩個小戲。其中一個,是桑喬最看得上的,叫《屠橋》。屠橋是個地名。劇情實際上很一般:屠橋這個地方一天來了一連偽軍,他們在這里無惡不作,欺壓百姓,那天夜里來了新四軍,將他們全都堵在了被窩里。桑喬看上這個本子的原因是因為這個本子里頭有許多讓人不得不笑的場面。幾個主要角色很快分配好了,新四軍隊長由杜小康扮演,十八歲的姑娘由紙月扮演,偽軍連長由柳三下扮演。 蔣一輪刻鋼板,將本子印了十幾份,都分了下去。下面的環節,無非是背臺詞、對臺詞、排練、彩排,直至正式演出。 一切都很順利。杜小康是男孩里頭最瀟灑、又長得最英俊的,演一身英氣的新四軍隊長,正合適。紙月演那個秀美的有點讓人憐愛的小姑娘,讓人無話可說,仿佛這個紙月日后真的長成一個十八歲的姑娘時,也就是那樣一個姑娘。柳三下演得也不錯,一副下流坯子的樣子,也演出來了。 等到彩排了,蔣一輪才發現一件事沒有考慮到:那個偽軍連長,在劇本里頭是個大禿子。他必須是個禿子,因為里頭許多唱詞與道白,都要涉及到禿子,甚至劇情都與禿子有關。如果他不是一個禿子,這個劇本也就不成立了。反過來說,這個劇本之所以成立,也正是因為這個連長不是一般的連長,而是一個禿子連長。 桑喬這才發現,他當時所看好的這個本子具有令人發笑的效果,原來全在于這個連長是個大禿子。 “這怎么辦?”蔣一輪問。 “不好辦。” “就當柳三下是個禿子吧。” “你拉倒吧,他那一頭好頭發,長得像雜草似的茂盛。他一上臺,別人不看他的臉,就光看他的頭發了。”桑喬想像著說,“他往臺上這么一站,然后把大蓋帽一甩,道:‘我楊大禿瓢,走馬到屠橋……’” 蔣一輪“噗哧”笑了。 桑喬說:“老辦法,去找個豬尿泡套上。” “哪兒去找豬尿泡?” “找屠夫丁四。” “丁四不好說話。” “我去跟他說。” 第二天,桑喬就從丁四那里弄來了一個豬尿泡。 柳三下聞了聞,眉頭皺成一把:“騷!” 桑喬說:“不騷,就不叫豬尿泡了。”他拿過豬尿泡來,像一位長官給他的一位立功的下屬戴一頂軍帽那樣,將那個豬尿泡慢慢地套在了柳三下的頭上。 柳三下頓時成了一個禿子。 于是,大家忽然覺得,《屠橋》這個本子在那里熠熠生輝。 彩排開始,正演到節骨眼上,豬尿泡爆了,柳三下的黑頭發露出一綹來。那形象,笑倒了一片人。 桑喬又從丁四那里求得一個豬尿泡,但用了兩次,又爆了。 “跟丁四再要一個。”蔣一輪說。 桑喬說:“好好跟丁四求,他倒也會給的。但,我們不能用豬尿泡了,萬一匯演那天,正演到一半,它又爆了呢?” “你是想讓柳三下剃個大光頭?” “也只有這樣了。” 蔣一輪對柳三下一說,柳三下立即用雙手捂住了自己的頭:“那不行,我不能做禿鶴。”仿佛不是要剃他的發,而是要割他的頭。 “校長說的。” “校長說的也不行。他怎么不讓他家桑桑也剃個禿子呢?” “桑桑拉胡琴,他又不是演員。” “反正,我不能剃個禿子。” 桑喬來做了半天工作,才將柳三下說通了,但下午上學時,柳三下又反口了:“我爸死活也不干。他說再過幾天就要過年了,我怎么能是個禿頭呢?” 桑喬只好去找柳三下的父親。柳三下的父親是這個地方上有名的一個固執人,任你桑喬說得口干舌苦,他也只是一句話:“我家三下,誰也不能動他一根汗毛!” 眼看著就要匯演了,油麻地小學上上下下就為這么一個必須的禿頭而苦惱不堪。 “只好不演這個本子了。”桑喬說。 “不演,恐怕拿不了第一名,就數這個本子好。”蔣一輪說。 “沒辦法,也只能這樣了。” 很快,油麻地小學的學生們都傳開了:“《屠橋》不演了。”都很遺憾。 禿鶴在一旁靜靜地聽著,不說話。 傍晚,孩子們都放學回去了,禿鶴卻不走,在校園門口轉悠。當他看到桑桑從家里走出來時,連忙過去:“桑桑。” “你還沒有回家?” “我馬上就回去。你給我送個紙條給蔣老師好嗎?” “有什么事嗎?” “你先別管。你就把這個紙條送給他。” “好吧。”桑桑接過紙條。 禿鶴轉身離開了校園,不一會工夫就消失在蒼茫的暮色里。 蔣一輪打開了禿鶴的紙條,那上面工工整整地寫著: 蔣老師: 我可以試一試嗎? 陸鶴
蔣一輪先是覺得有點好笑,但抓紙條的雙手立即微微顫抖起來。 當桑喬看到這個紙條時,也半天沒有說話,然后說:“一定讓他試一試。” 禿鶴從未演過戲。但禿鶴決心演好這個戲。他用出人意料的速度,就將所有臺詞背得滾瓜爛熟。 不知是因為禿鶴天生就有演出的才能,還是這個戲在排練時禿鶴也看過,他居然只花一個上午就承擔起了角色。 在參加匯演的前兩天,所有參加匯演的節目,先給油麻地小學的全體師生演了一遍,當禿鶴上場時,全場掌聲雷動,孩子們全無一絲惡意。 禿鶴要把戲演得更好。他把這個角色要用的服裝與道具全都帶回家中。晚上,他把自己打扮成那個偽軍連長,到院子里,借著月光,反反復復地練著: 小姑娘,快快長, 長大了,跟連長, 有得吃,有得穿, 還有花不完的現大洋…… 他將大蓋帽提在手里,露著光頭,就當紙月在場,驢拉磨似地旋轉著,數著板。那個連長出現時,是在夏日。禿鶴就是按夏日來打扮自己的。但眼下卻是隆冬季節,寒氣侵入肌骨。禿鶴不在意這個天氣,就這么不停地走,不停地做動作,額頭竟然出汗了。 到燈光明亮的大舞臺演出那天,禿鶴已胸有成竹。《屠橋》從演出一開始,就得到了臺下的掌聲,接下來,掌聲不斷。當禿鶴將大蓋帽甩給他的勤務兵,禿頭在燈光下锃光瓦亮時,評委們就已經感覺到,桑喬又要奪得一個好名次了。 禿鶴演得一絲不茍。他腳蹬大皮靴,一只腳踩在凳子上,從桌上操起一把茶壺,喝得水直往脖子里亂流,然后腦袋一歪,眼珠子瞪得鼓鼓的:“我楊大禿瓢,走馬到屠橋……” 在與紙月周旋時,一個兇惡,一個善良;一個丑陋,一個美麗,對比得十分強烈。可以說,禿鶴把那個角色演絕了。 演出結束后,油麻地小學的師生們只管沉浸在勝利的喜悅之中,而當他們忽然想到禿鶴時,禿鶴早已不見了。 問誰,誰也不知道禿鶴的去向。 “大家立即分頭去找。”桑喬說。 是桑桑第一個找到了禿鶴。那時,禿鶴正坐在小鎮的水碼頭的最低的石階上,望著被月光照得波光粼粼的河水。 桑桑一直走到他跟前,在他身邊蹲下:“我是來找你的,大家都在找你。” 桑桑聽到了禿鶴的啜泣聲。 油麻地小學的許多師生都找來了。他們沿著石階走了下來,對禿鶴說:“我們回家吧。” 桑喬拍了拍他的肩:“走,回家了。” 禿鶴用嘴咬住指頭,想不讓自己哭出聲來,但哭聲還是克制不住地從喉嚨里奔涌而出,幾乎變成了號啕大哭。 紙月哭了,許多孩子也都哭了。 純靜的月光照著大河,照著油麻地小學的師生們,也照著世界上一個最英俊的少年…… |